Arabi

1.
早期的阅读经验会对文学品味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第一个迫使我把文学当做一件严肃之事对待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之前我只读通俗作品并且排斥诗歌,视文学为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焦虑症的解药。尽管我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未曾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但在塑造我的阅读偏好方面,来自陀氏的影响仍然很可能远远大过任何其他作家。对于戏剧性效果的偏爱,对于爱欲与死亡、存在与虚无、上帝与救赎这些宏大主题的偏好,以及对于作品本身的意义的执着,我所拥有的这些傲慢与偏见,都可以追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只有一个例外。认为作品的文学性更多的关乎形式而非内容(或者说脱离形式而谈论内容本身就缺乏意义),存在于巧妙的隐喻、反讽、转喻和象征以及叙述者高超的叙述技巧之中,这不是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结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激发的阅读渴望指向尼采、叔本华与克尔凯郭尔,也指向萨特、加缪甚至是米兰·昆德拉,但并不指向文学本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曾把文学作品当做文学来读,而是怀着某种天真的柏拉图主义的想法,视之为某种来自理念世界的启示。

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启蒙事实上发生在我的大学一年级,启蒙读物包括一首诗和一本短篇小说集。诗歌是T.S 艾略特的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小说就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

2.
乔伊斯在1904到1907这几年间创作了《都柏林人》中的15个故事,其中最早的《姐妹们》写于1904年,最晚的《死者》作于1907年,但由于作家与出版商之间关于小说内容的种种纠纷,小说集直到1914年才得以出版。尽管乔伊斯在写作书中的第一个故事时并没有创作一个短篇集的打算,他在写作时却发现了探索都柏林这座城市的精神生活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关于都柏林这座城市的种种也成为了他此后的写作中一再复现的母题。

《阿拉比》是《都柏林人》中的第三个故事,亦即“童年”部分的最后一个故事。叙述者“我”,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暗恋着邻居家的女孩(小说里没有讲名字,而只说是Morgen’s sister),女孩请“我”代她去一趟名叫阿拉比的集市,“我”最终在集市即将散场之时到达,在空荡的大厅里望着集市里灯火熄灭,却在同时意识到了自己可笑的虚荣,一切归于幻灭。

我第一次读过这个故事,在笔记本上抄下了两个句子。
一处是“我”对Morgen’s sister的爱慕:
But my body was like a harp and her words and gestures were like fingers running upon the wires.
另一处是结尾的幻灭:
Gazing up into the darkness I saw myself driven and derided by vanity; and my eyes burned with anguish and anger.
我一遍一遍地朗读和背诵这些句子,后来我也曾背过《死者》的结尾一段,只是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引发我内心最深处的共鸣的东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阿拉比》带给我的感动源于其中细腻的少年情愫。小说的一半篇幅都用来描绘“我”对Morgen的姐姐的倾慕,讲述“我”如何在房间里透过窗户观察她的身影,如何在每个上学的早晨悄悄地等待她从家里出发,然后跟在她的身后,直到一个分道扬镳的巷口,加快步伐从她的身旁经过,以及在“我”终于有机会与她说话时,在路灯下观察她手腕上来回晃动的银镯子和白色脖颈的优美曲线。我猜想这大概是所有青春期的男生都经历过的事,青春荷尔蒙的初次绽放,朦胧的爱慕,尚未被社会化的性。与所有庸俗的青春小说不同,乔伊斯不曾赋予这种性的觉醒过多的意义,“我”的渴慕像不切实际的春水,在结尾处那个启示性的时刻化成易碎的泡沫。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阿拉比》结尾处那个启示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在那一刻的epiphany中,破灭的不只是“我”的性幻想,还有更多更深埋在“我”心里的东西。正如《阿拉比》在《都柏林人》这个集子中所处的位置所暗示的那样,这个时刻意味着”童年”的终结,意味着某种当时的“我”也许尚未完全清楚的与过去的决裂,坚定、决绝、不可撤销。

小说的开头,作者用了相当长的篇幅描绘“我”居住的房子和街道。“我”与叔叔婶婶住在一起,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个死去的牧师,叙述者“我”还特意提到了牧师去世时所在的那个房间:
“The former tenant of our house, a priest, had died in the back drawingroom. Air, musty from having been long enclosed, hung in all the rooms, and the waste room behind the kichten was littered with useless papers…”

这个房间此后又出现了一次,发生在“我”再不能遏制自己汹涌的爱慕之情时:
“One evening I went into the back drawing-roon in which the priest died. It was a dark rainy evening and there was no sound in the house. Through one if the broken panes I heard the rain impinge upon the earth, the fine incessant needles of water playing in the sodden beds. Some distant lamp or lighted window gleamed below me. I was thankful that I could see so little. All my senses seemed to desire to veil themselves and, feeling that I was about to slip from them, I pressed the palms of my hands together until they trembled, murmuring:’O love! O love!’ many times.”
这是小说中精彩的一段,在静悄悄的黑夜里听窗外的雨滴拍打地面,远处的街灯变得恍惚,在朦胧的水汽中发出微弱的亮光,“我”把自己交付于黑夜的寂静,视觉被剥夺,听觉却变的敏锐,而内心深处的纠结和躁动奔流如狂暴的大河,“我”的手因为兴奋止不住颤抖。

乔伊斯本人在青年时期产生过一阵宗教狂热,但不久就与天主教信仰(非公开的)决裂,并在后来把爱尔兰的贫穷与落后归咎于天主教,大约在同一时间,他也经历了性方面的觉醒,在与一个妓女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之后,开始越加频繁的寻花问柳。

而这里的“我”在死去牧师的房间里不断地重复诉说着自己的渴慕,有如一次真实的告解。宗教责任感与力比多如同两条方向相反的河流,当它们碰撞时,泪水便充满“我”的眼眶:
“Her image accompanied me even in places the most hostile to romance…My eyes are often full of tears (I could not tell why) and at times a flood from my heart seemed to pour itself into my bosom.”

在喧闹的集市上,在喝醉的男人与讨价还价的女人和吵嚷的商贩中间,“我”幻想自己拿着圣餐杯穿过人群,而嘴里却念着她的名字:
“I imagined that I bore my chalice safely through a throng of foes. Her name sprang to my lips at moments in strange prayers and praises which I myself did not understand.”
此时的“我”从人潮中柔顺的穿行,仿佛摩西分开红海,前往某个应许之地。在小说的前半段,这个应许之地只是模模糊糊的与Morgen’s sister相关,而在后半段,在我接受了她代其前往阿拉比市集的请求后,阿拉比这个满含着异国情调的东方名字就成了应许之地的化身。

当我乘车穿过夜晚的城市,到达阿拉比市集之后,在空旷的集市大厅里,大部分货摊都已打烊,只有一个货架的英国口音的女售货员在与两个年轻男子调情。“我”深知一切都已是徒劳,徒劳的伪装出自己对货架上的东西的兴趣,徒劳的等待市集的结束。

最后是epiphany的降临,在灯光完全熄灭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可笑的虚荣,我的眼睛因痛苦和愤怒而灼烧:“Gazing up into the darkness, I saw myself as a creature driven and derided by vanity, and my eyes burned with anguish and anger.”

尽管在《阿拉比》中乔伊斯没有直说,《都柏林人》中贯穿始终的有关这座城市的绝望也渗透到了这个这个短故事的每一个毛孔。这种氛围有一点像是帕慕克笔下伊斯坦布尔的“呼愁”,弥散在城市的街道、钟楼、剧院和每一户人家里,有如十月里夜晚的雾气,久久不肯散去。在“我”乘列车前往阿拉比市集的途中,乔伊斯笔下的“我”并不兴奋,只是一直望着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和街道,城市的衰朽和破败尽收眼底。我想,那个启示性的时刻在此已经埋下伏笔,此时的“我”一定已经隐约知道阿拉比并非那块应许之地,而这趟旅程终究会成为徒劳。

3.
乔伊斯选择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这个故事,却不是用当事少年的口吻。叙述者冷静而克制,不事夸张,也不感伤,仿佛是旁观者,有意与故事中的“我”拉开距离。我们不知道作为叙述者的“我”为什么如此关注仍是故事主角时的“我”的这一段经历,我们只能猜测,许多年后讲述着这个故事的“我”,在故事结束的那个启示时刻里看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某种导致其人生发生了不可逆转变化的东西。

乔伊斯1904年离开爱尔兰,此后一直辗转在海外。在乔伊斯的人生选择中,这次自我放逐的经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几乎所有乔伊斯的创作都与爱尔兰密切相关,但这些创作却注定要出自这样一位主动弃绝故土的流亡者之手,这并不讽刺,而是一位天才的艺术家最痛苦也最心甘情愿的抉择。

如此,在《阿拉比》的结尾处,我们实际上知道,这个启示性的瞬间是否真实的存在过并不重要,这个启示是一个象征,意味着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童年的终结。真实世界里的这种觉醒可能需要一个漫长而模糊的过程,其具体的起点不为人知。但这里的叙述者做了这样一种尝试:他站在时间之河的下游回望童年,试图抓住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并赋予其最高的重要性,于是他可以宣称,在这个时刻他与过去决裂,与他的城市分开(虽然肉体上的分离可能发生在很久以后),他在弃绝中收获了自由,从这一刻起,他将独自面对冰冷的世界,在无情的生活之流中独自挣扎。

4.
我有两次试图在我有限的回忆里抓取一个断片,并赋予其类似于epiphany的意义。这两次尝试都发生在读过《都柏林人》之后,即是我生命里第一次长久的离家去读大学之后。我不知道这种离开故土的经验对于这种想法的产生有多大的助力,但外省青年式的焦虑感是真切的,远离故土的无助感并未化作思乡的原材料,反而加深了对故乡的厌弃,因为自己身上带有故乡经验而羞愧,由此把自己身上沾染的一切自以为可恨之物归咎于故乡。这种”small town embarrassment”如同一个古代的幽灵,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并在每一次笨拙的课堂展示,每一次在英文中遇到并不冷僻的生词之时迸发出来。这种情绪造成了长时间的困扰,甚至Johnno这个英文名字也由此而来(出自同名的澳大利亚小说)。

我的出生地是山东的一个小县城,曾经辉煌的工业早已衰落,而新的产业却未见成长,只有餐饮业始终火爆,其他娱乐业似乎也还兴旺,有一两家书店,以卖教辅材料和儿童读物为志业,高中毕业那年在里面见到一本扎迪史密斯的《白牙》,三年过去,寒假回家时仍然摆在架上。这座小城拒信有上溯至周代的漫长历史,还有元代官道的残砖片瓦,有德国占领胶东时在山东境内修的铁路和日本占领期间挖煤留下的痕迹。但人们并不关心这些,比起这些,吃吃喝喝才是头等大事,无论寒暑,也无论经济是不是景气,大大小小的餐馆常常爆满,蔚为奇观。

大概笼在一种绝望的氛围中,人们就会像食物寻求慰藉,这一点在我的大学里也是如此。我总觉得在这校园里的学生总是对食物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对食堂的新品趋之若鹜,即使早就明白食堂菜的味道不会太好。

暑假里参加一个读书会的活动,结束时大家分组,每个人抽一些关于生活经历等等的问题来答,意在让小组里的人们相互了解。我抽到一个问题,大意是问生活中一个印象深刻的瞬间。这时我回想自己的生活,试图抓住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我与故乡完成了(精神上的)分离。

每年元旦之前,高中里的每个班级都开元旦晚会,大家闹作一团,把平日里的压抑情绪释放一些,来年好继续忍受学校生活。我不喜欢这样的活动,不单单是因为我不会表演节目,也是因为我不爱起哄,更不喜欢他们把教室弄成KTV似的模样,仿佛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最自然的娱乐。这样的布置暗示了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从教室到KTV,中间再加一个餐馆,大概这就足以描绘其中大部分人的理想人生了。

在最吵闹的时候,我和一位同学逃了出来。十二月的风干涩且冷,但在这一晚却使人清醒。在400米跑道围起的操场旁边,我们登上一座水泥看台。我不喜欢这建筑,在每个周一的早晨,校长或是别的什么老师在这里讲话,军训结束时大家在烈阳下晒得恍惚,校长拖着长腔的声音在灼热的空气里振动,让人疑心会有回音。

只有这天晚上,这座突兀的东西在夜色里隐匿它的身形,并不像往常那样令人生厌。我们爬到最高处,夜风呼啸,月亮大而冷峻,星辰因此隐没,教室那边红色的灯火(用红色的纸罩在灯管上得到的)让我想到黑夜里无人的街上“按摩店”里的那种灯光,喧闹声偶尔传来。同学带了一支口琴,我告诉他《荒城之月》的调子,口琴声洒在月光里。他教我吹口琴,但我吹不成调子,声音断断续续的碎成许多断片。

回到教室里时,晚会已近终结,窗外的风声变大,据预报似要降雪,我把脸贴在窗上,想看到雪花。我的脸冻得通红,双手止不住颤抖。

无题

最近半年经历了几年以来的人生低谷,先是与线下认识了3年的朋友绝交,之后被瘟疫困在家里,失去了正常的生活节奏,线下的社交几乎完全坍缩掉了,处于一种一直在郁积而没有释放的状态里。

有时就特别想回到过去,把事情重演一遍,想象如果当初做出的是不同的选择,现在会不会过的好受一些。当然人的力量有限,瘟疫总会发生,生活节奏被打乱不可避免,或者这种不确定的生活节奏才是常态?

可能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一开始大概是愤怒,觉得被欺骗,之后就不那么愤怒了,但也还没有完全接受,大概处在第四个阶段,觉得都无所谓了,都没什么意义。不知道以后回头看会是什么心情,可能觉得有点可笑吧?

没有瘟疫的话也许会好一些,可以回国找找旧朋友。线上聊天还是不如线下聊天。

Excerpt

From 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by Amos Oz:

A thousand dark years separated everyone. Even three prisoners in a cell. Even that day in Tel Arza, that Saturday morning when Mother sat with her back against the tree and my father and I laid our heads on her knees, one head on each knee, and Mother stroke us both, even at that moment, which is the most precious moment of my childhood, a thousand lightless years separated us.

Excerpt

From 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Everything that’s hard and everything that’s cold will stay hard and cold for ever and everything that’s soft and everything that’s warm is only soft and warm for the time being. In the end everything has to pass over to the cold hard side. Over there you don’t move you don’t think you don’t feel you don’t warm anything. For ever.

Smashing Pumpkins,Mellon Collie and the Infinite Sadness

最近一周每天出门回家路上都在听碎南瓜的这张专辑。以前就知道这个乐队,但是没听过,也不太想听,主唱的光头让我以为他们是个金属乐队,直到几周之前油管推荐给我他们的1979,听过一遍才发现自己以前因为对光头的偏见错过了这么好的乐队。

Billy Corgan的声音中有种病态的自恋,跟他光头的形象和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符。据说他还是个control freak,因而引发了乐队内部的各种矛盾。他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这种Psychopath的形象倒是很符合我对摇滚明星的想象。

一开始我一点也不喜欢Bullet with Butterfly Wings,觉得太吵,每次播到这首就跳过。后来耐心听过一遍,就着迷了。Billy Corgan是写歌词的天才,Despite all my rage, I am still just a rat in a cage. 这首歌把那种混合了自怜,感伤和愤怒的情绪表现的淋漓尽致,成为了我最近的guilty pleasure.这首歌当然很棒,guilty不是因为我觉得喜欢这首歌是低级趣味,只是因为其中自怜的感觉超过了我通常接受的程度。

最近有很多想法,听歌的时候就想要把这些想法都记下来,但写了开头就觉得其实没什么可写的,就像现在这样。

最近一段时间在Podcast听罗马史,从埃涅阿斯的流亡到共和国的成立,再到凯撒与庞培的内战,屋大维与安东尼,共和变帝制,卡里古拉的兄妹(姐弟?)乱伦,到尼禄弑母,断断续续的听了一个月,才听到修长城的哈德良。到此处为止,罗马正处在最强盛的时代,但作为听者的我自然知道,从这之后,后一半的那100集Podcast里大部分时间都是decline and fall了。从此处起,放眼望去,只有一条路,spiralling downwards until the eternel city is no more.

我一直很喜欢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废墟,倒不是因为我对希腊罗马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也不是因为对那些或伟大或荒唐的历史人物有特别的共情,只是他们留下的断壁残垣散落在欧洲各地,不论去哪里都能见到。历史学家往往关心那些古老而巨大的石头在当时是什么样子,罗马人的公共浴场是怎样设计的,雅典人在神庙里举行什么样的仪式,或是哈德良为什么要筑起长城,这些问题都很有趣,却跟我喜欢废墟的理由无关。废墟的可爱之处不在于它曾经的辉煌,而更多的在于它现在的破败。

大概我内心深处仍然是个中国文化中毒的人,因而在欣赏罗马人的废墟时总是带着几分黍离麦秀的感情。大概几星期前在豆瓣看到有人讲“城春草木深”应解作草木欣欣向荣,生活充满希望之意,当时只当作者哗众取宠,现在想来,也许真的有人体会不到这种感情吧。象征永恒的石头最后都会衰败腐朽,被人遗忘,春生秋死的草木却永远都能从泥土里冒出来,年复一年,直到世界末日。

Pink Floyd曾经在古城Pompeii举办过一场演唱会。地点就在罗马人的半圆形剧场里,除了乐队工作人员没有一个听众。为这座被火山喷发埋葬的城市里的幽灵举办音乐会,那种感觉一定很奇妙,我想。

我想我本质上是个很胆怯的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小学时候转学到新学校,过了半个学期都不敢跟同学说话,初中被老师任命当班长,但仍然是怯生生的,后来不再害怕跟别人讲话,但仍然是个胆小鬼,怕水而没有学会游泳,不敢坐过山车,直到今天也是。

对废墟的恋物癖可能也是胆怯的一种表征。有的人敢于投身于真正的生活,他们或者高高的上升然后狠狠的坠落,或者飞蛾扑火似的追逐着幻想中的灯火,他们会在与生活的搏斗中无可奈何的受伤,然后倒下。也许他们不关心人类的历史,也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但不论上升或是下降,他们都真正的活过。

像我这样的人则不同。我总是幻想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不是那种实在的,生冷的带来疼痛感的关系,而是更虚幻一些,像是一个幽灵。It is a beautiful world, indeed. But living inside it is painful. 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幽灵般的观察者,能体验到生活却不需要真正的活过。

此时此刻,在这块大陆的另一端,《鼠疫》里的场景正在重现,明天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 曾经也是我的节日。我没由来的想起来曾经读过的Auden写的The Fall of Rome, 尽管那里不是罗马,大概也不会很快衰亡,但总而言之,我想起了这两节诗:

Unendowed with wealth or pity,
Little birds with scarlet legs,
Sitting on their speckled eggs,
Eye each flu-infected city.

Altogether elsewhere, vast
Herds of reindeer move across
Miles and miles of golden moss,
Silently and very fast.

白学

在斯特拉斯堡的三天里,每天晚上都会经过克勒贝尔广场。广场在斯特拉斯堡大岛的中心,到晚上巨大的圣诞树灯火通明,游客们聚在圣诞树前拍照,克勒贝尔雕像左边的一块场地改做了滑冰场,许多小孩子在里面滑冰,十分热闹。与这一边的热闹不同,广场的西南角是个安静的角落,在克勒贝尔雕像的右手边,正对黎明宫,游客来来往往,但大都不会在此停留,偶尔会有人去到雕像前,为2018年圣诞节期间在枪击中丧生的人们献上纪念。

不过,有时会看到亚洲面孔的年轻男性在这个角落驻足,他们往往是独自一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广场的这个角落走来走去,拿着手机或是相机在雕像前面反复寻找合适的角度,最后郑重其事的拍一张照片。间或会有与女朋友一起来的,这样的人往往行事诡秘,找准机会在角度合适的地方偷偷摸摸的拍一张照,然后匆匆离去。也有一手拿手机,一手拿相机的人,用相机把手机屏幕连同背景中的克勒贝尔广场一起照进去。

克勒贝尔广场,白学家的角落

不知不觉的,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每次经过这个地方都会拍一张照片,拍照时小心翼翼,明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却还是像害怕被人看到似的,就好像发现了一片只有自己知道的私藏风景,想拍下来与人分享又害怕被人看到,妨碍了我独占这片美景。

圣诞节的前一天,在斯特拉斯堡的老城四处乱逛,期待着能在这个过程中偶遇那几处风景。然而大概因为我资历尚浅,有几处地方虽然路过,却在无意中错过了,最终不得不求助于前辈学人的攻略,才找到了那几处风景。小法兰西的采访路口一开始被我错过了,后来循着地图又找了回去。封面上的鹅店街则是在大教堂旁边找了好久。后来在我临走那天,我惊奇的发现,鹅店街就在我的住处的背面,离开斯特拉斯堡之前曾想去鹅店买些来纪念这奇妙的缘分,不想鹅店却一直是关门的状态,这可以说是在这几天里除了没有下雪之外最大的遗憾。

新年之后,我花了几天时间,把《白色相簿2》粗略的通了一遍。之前我已经对剧情有大概的了解,但对其中人物的微妙心理不甚了了,对于白学家之间的所谓“党争”,虽然喜闻乐见,但对于他们争论的内容却知之甚少。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先去了斯特拉斯堡,之后才通关了游戏的缘故,我似乎天然的站在了冬马党这一边,以至于在冬马没有出现的closing chapter,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快进。

Ogiso Setsuna在圣诞弥撒

也许源自于对galgame这一题材的固有印象,《白色相簿2》很容易被当作是男性视角下的俗套三角恋故事,这种印象当然并不完全错误,不过《白色相簿2》细节丰富,人物塑造也相当丰满,不落俗套,而且在人物刻画上有充足的留白,这也给了白学家们讨论的空间。

借弗洛伊德的模型,Kazusa,Haruki,与Setsuna之间的三角关系大概可以类比于Id,Ego与Superego之间的关系。雪菜的人格中Superego总是处于主导地位,与同样看似很有责任感的春希不同,雪菜的道德感更像是内生的,是一种康德主义的道德观,这使得雪菜在Closing Chapter中显得非常拧巴,既不希望春希完全忘记冬马,又不能原谅时隔三年还对冬马念念不忘的春希。冬马以一种自闭的形象出场,其人格中Id的部分显然占据了主导地位,从结果来看,冬马的种种行为往往最终对他人(主要是雪菜)和自己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冬马即使能预见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似乎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而男主角春希则在冬马与雪菜之间犹豫不决,被两个强大的人格来回拉扯,反映在行为上就变成了一边不断地背叛雪菜,一边又不能下决心与雪菜决裂去追随冬马。

如果说,冬马相比于雪菜有什么最大的优点的话,我想,那大概在于冬马身上有一种常人身上匮乏的勇气。即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伤害身边的人,即使知道自己所追求的一切最后也许都会落空,付出巨大的代价,对自己所爱的和爱自己的人造成不可逆的巨大伤害,最终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All for Nothing,但这一切依然不能阻止冬马。Be true to yourself 是一句被用滥了的鸡汤,以至于当我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往往会忘记人是一种多么善于自我欺骗的生物,而停止自我欺骗又是多大的痛苦。正因如此,这种罕见的真诚,敢于直面痛苦的勇气才那么可贵。对我来说,这也正是冬马的魅力所在。

Ah, love, let us be true
To one another! for the world, which seems
To lie before us like a land of dreams,
So various, so beautiful, so new,
Hath really neither joy, nor love, nor light,
Nor certitude, nor peace, nor help for pain;
And we are here as on a darkling plain
Swept with confused alarms of struggle and flight,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

今年我没有回过家,以前每年都回。大学时代每年回家两次,寒假暑假各一次,来德国之后,每年夏天回一次家,今年没有回,这是第一次。

不知不觉中,“回家”变成了一个多少有点陌生的概念。上学期新认识一个朋友,在站台等车的时候,问起他家住在哪里,本意是想知道我们是否同路,却没想到他答我说家在西安,问我家在哪里,我几乎是愣在了那里,可能过了整整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回答说我家在山东。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在柏林的住处当做“家”了。

似乎,我越是把这里的住处叫做“家”,真正的家就离我越来越远,或者说,所谓“真正的家”和“现在住的家”的区别越来越模糊,我甚至说不清,究竟是从柏林出发回国时更像是回家,还是抵达柏林的那一刻更像回家呢。有好几次在深夜里抵达Schoenefeld,飞机着陆的那一刻像极了回家的感觉,像悬空的脚再次踏上地面似的,我的心也变得安稳,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回家的感觉还能是什么呢?

但是曾经的家,是在何时消失的呢?

去年夏天回家,妈妈计划着换新房子的事。现在的家在学校附近,上下班方便但是吵闹,建筑质量也不好,新房子的地理位置好得多,安静却不偏僻,房屋设计看起来也合理,有电梯,一切都好。她很兴奋,过几年退休后正好可以搬到新家。我却有点伤感,那个她已经住的厌烦了的,我曾经住过10年,现在每年只住不到一个月的旧家终于也要消失了。我跟着她在售楼处的样板间里转圈,看着她那么仔细地查看房间的边边角角,有一瞬间我几乎要哭出来,求她不要换新家,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生活终于也可以move on了,我应当为她高兴。

孩童时代的朋友们也都不在那里了,垂垂老矣的小城,把公务员当作世界上最好的工作的人们,工业衰落只有餐饮业永远火爆,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可怀念的呢?去年暑假回家时,在家里一个朋友也没有遇到,反而是临行前在北京住了几天见了很多朋友。似乎在我的朋友中也没有人打算回去了,外面的世界宽广而迷人,家乡却是死水一样的闭塞,留在那里的几个高中同学,或者子承父业,或者早早的结婚,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准备好在这小县城里度过一生了吗,我不知道。

童年时的世界是很小的,亲人,玩伴,老师,同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曾经喜欢在奶奶家旁边的旧铁路上等火车,那条铁路是德国人占据山东的时候修的,把本地的煤炭运到胶东,后来煤矿没有了,车次也变得稀少,我的记忆中一天只有一班,也许是两班,大概在我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经过,我会在铁路边等车来,笨重的火车头裹挟着粗重的黑烟,我就在那里呆站着,看一个又一个车厢从我眼前过去,时间变得那么慢,几分钟显得那么长。

世界可能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大的,但要确定一个准确的节点也不太容易。不过大概到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在这里。在我们这样的高中里,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多少有些微妙。教师作为一个稳定的职业,自然是山东人眼里仅次于公务员的好工作之一,但这学校里的老师,如同这小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自己退休时的样子,未来如此触手可及,世界在稳定的周期轨道上行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学生从入学到升学,毕业后各奔东西,老师们却只能在原地踏步,开始一个新的循环。对于当时的我,世界是黑白分明的,一边是这个了无生气的学校和小城,一边是未来广阔的未知世界,要在这两者之间做选择题当然简单的很。

过去的几年里,对我来说,世界一直在变大,但我似乎看到了边界。如果我因为什么不想回家的话,我猜想,那也许是因为我总在恐惧着从某一天开始,我发现自己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像恒星坍缩似的,最后消失于一个奇点。

Plastic Love,Anachronism,Sailing to Byzantium

最近把Mariya Takeuchi的Plastic Love单曲循环了无数遍。我不是City Pop的粉丝,对Vaporwave也谈不上喜欢,但今天在听这首PlasticLove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懂得了这种风格的迷人之处。

之前我喜欢的风格,psychedelic rock也好,Britpop也好,尽管也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却也不乏一些超越时代的元素。以轻与重做比喻,这样的音乐相比City Pop自然是重的,我毫不怀疑,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如果人类还对音乐有任何的兴趣的话,依然会有人愿意听The Wall,愿意听Stone Roses。City Pop在我看来则是轻飘飘的,属于它的80年代一过,就像流星坠落,在大气层里剧烈的燃烧,然后消失殆尽。这种以作品能在历史中流传多久做为评价作品优劣标准的想法有点像批评家读小说,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一首歌放在了更广大的语境中,可能我对City Pop的偏见也来源于此,这是一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人们遗忘的音乐。

我一边循环着PlasticLove,一边想象着那个存在于歌曲里的80年代日本。温暖的夏夜里霓虹灯布满街市,繁华的街道上人潮涌动,那是巨大的泡沫尚未破裂的年代,也是手机与互联网尚未占领人们的生活的年代,野心勃勃的年轻男女谈着脆弱又短暂的恋爱,毫不怀疑他们将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白的透明的月亮高悬于天上,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舞池,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野心与梦,都在这个池子里翩翩起舞,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切都是游戏一场。

在某个瞬间,我意识到这种想象与晚唐诗人对六朝的想象构成了某种同构。世界加速下坠,人们却在想象中创造出一个逝去的黄金时代。那个逝去的时代在人们的后见之明中披上了一层末世狂欢的色彩,外表绚丽如夏夜的花火内里却悄悄地开始溃烂。我想,今天的我们对80年代的种种怀念,一如晚唐人对六朝的怀念,像观赏乐游原上的无限美丽的落日,终于免不了要感叹一句“只是近黄昏”。

当然,今天的我们对于过去的所有怀念和喜欢永远只能是叶公好龙。不过,正如《午夜巴黎》所阐释的那样,叶公好龙未尝不是一种美德。如果说,我们的时代相比于叶芝的时代有什么优点的话,我想,那正在于我们更容易满足,我们不再追求向拜占庭的航行,而满足于绚烂的肥皂泡上拜占庭的幻影。

Winter is Coming

几天前DW对香港学生代表Joey Siu的采访在墙内传开,平日里从来不看(或者看不到)DW这种反共网站的人纷纷转发点赞,怒斥香港学生无视法治,企图将暴力合理化,一时间蔚为奇观。

单以这段采访而论,自然是提问者咄咄逼人大获全胜,受访者前后矛盾进退失据。Joey Siu先是企图辩护讲抗议者的暴力仅仅用于自卫,之后又承认一些“勇武派”的暴力超过了合理的限度,最终不得不承认看不到停止暴力的可能性。在“不割席”的原则之下,抗议者的暴力成为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警察的暴力当然是严重的问题,但政府永远有“割席”这一选项,过后处罚几个警员,几个官员引咎辞职,系统照常运转,即使林郑下台,也不过再选一个特首,并不带来实质上的改变。但抗议者坚持的“不割席”却使得部分人的暴力行为最后要由所有人来买单,既然不能在个体的层面追究责任,那就只好把暴力行为算在全体抗议者的头上。

作为旁观者,我的支持或是不支持无关紧要,香港人也不会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支持与否。从夏天到冬天,几个月过去,当初那些让这个运动看起来充满希望的概念,去中心化也好,不割席也好,现在似乎也变成了问题。There is no way going back.这个判断也许是对的,但在运动的支持者嘴里说出来却给人一种凄凉的意味。似乎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诉求不会成功,但时代革命的列车已然发动,车轮滚滚,在所有人撞得粉身碎骨之前没有人可以停下。